「4月21日
迄今为止的事实证明,我多年的训练没有白费,我们敲倒足够多的目标,没有什么特别的,我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个击杀,这不重要。但是,我的雪花,如果你看到这篇笔记,请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亲手杀了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孩子。
上个星期三,中午一点二十四分,我们给正在发放人道物资的宪兵提供掩护,明辉注意到两百米外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一直在附近徘徊,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带着那个小女孩回来了。她穿着瑟族男孩的传统服饰,但瞄准镜里看的很清楚,那是个女孩,而且衣服下面不正常地鼓!明辉用无线电通知了宪兵,但是,他妈的,那男人一定是弗里登解放武装的人,他妈的政教合一,或者是他给她喂了那种花,某种毒品,最好是这样。那个男人只是朝人群一指,她就飞快地跑去,脸上带着笑容!她已经跟你一样大,雪花,不是那种能被三言两语哄骗的年纪,除非她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杀掉那些饥饿的黑族人,呵,内战!宪兵发现不对劲,但是因为交战守则不敢开枪,而黑族人乱成一团。但她还在跑,接近了!
所以我那么做了,那个距离不可能打偏。
爆炸比想象中的大,物资卡车几乎都被气浪吹翻了。两个宪兵上了担架。明辉想要找那个拿遥控器的男的,当然找不到。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好,甚至没有告诉明辉:我对爆炸的第一反应是竟然是相当欣慰,没有人能够明白,只是看着她尸体躺在地上的那一刻,短短那一刻,我就无数次叩问自己是否刚刚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原谅我,雪花,我想象我杀死的是你,然后我第一反应竟然担忧起自己的军旅生涯!所以当尸体跟着那声爆炸一并消失的时候,我很欣慰,我可以欺骗自己。
雪花,我知道你大概不会看到这些话,但是我还是想在这里记下:你想了解爸爸,而我却没有办法陪你,所以才会买那么多游戏给你,但是请你永远把它们只是当成游戏,永远不要把收获的那份乐趣代入战争。」
*
李哲走进凌乱的房间,把工具包收进靠在桌子上的背包,一屁股坐在翻着黄色海绵的破旧办公椅上,略微变形的支架嘎吱作响,升降气瓶也已经失效,万向轮不时恼人地滑动。
李哲瞥一眼身旁的白羽雪,她正稳坐在一张经典可靠的四脚凳上,一只手握着那杆狙击步枪,聚精会神地从瞄准镜里监视着远方。狙击枪下垫着沙包,由三根粗壮树枝捆成的临时三脚架支撑,那是他们在两公里外的森林里砍下的。
“弄完?”
“好了,除了楼梯口,另外两边的门我还上了绊线,找睡袋的时候别走错了。”
“啧,多余。”
“说起来,那东西的电池能用多久?”
“哪个?”
“指向性地雷。”
“对这个任务足够久,”白羽雪想了想,“除非财团的情报出错,但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情报。
最后一个目标的等级上升到将官。
李哲不由自主地反复琢磨这一信息:在DL这个游戏里,除掉高级军官对部队指挥体系造成的损害会跟现实中一样吗?财团又为什么会发布这些任务?好吧,这只是个游戏,这个回答似乎顺理成章,但是鉴于他和白羽雪想要达到的目的,李哲又不得不保持敏感。
白羽雪没有就这些问题发表评论,对她来说,扣动扳机,人倒下,肩上是星星还是杠杠都没有差,区别只在于难度——杀死一名车队指挥官只需要在无人的路上埋伏一颗炸弹,但要杀死一个视察城市驻地的将官,不仅要费尽心思绕过外围的哨所和巡逻队,还得顾忌几乎必定会被部署的反狙击小组。
最终方案是从900米外的十层高楼上进行远距离狙击。
至少白羽雪觉得她做得到。
“这真是一个很不错的……洞。”李哲指着办公桌前的墙面上脸盆大的洞,“观察视野是不是有点受限?”
“为了避免部队的狙击手发现我们,能不靠近窗户就千万别这那么做。别担心,视野足够覆盖目标区域了。”
李哲双手扶上三角支架上的激光测距观察仪,不错,穿过墙面后另一扇打开的窗户,城市中心的远景尽收眼底,哨塔上的沙包,指挥部楼顶的通信天线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和他们交过手吗?”
“部队的狙击手?没有。”
“一次都没有?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存在?”
“更加准确的回答应该是:我不知道。我就算没有被直接射杀,也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所以你甚至没有目击过他们。”
“对,但是我见过部队样式迷彩的吉利服,也分辨得出什么是专业的狙击步枪。”白羽雪翻了翻白眼,“爸爸的笔记里曾经说:倘若没有足够幽默的搭档,狙击生涯一定会变得很难熬。我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李哲松开了望远镜,侧头望向白羽雪。
“你读过全部的笔记吗?”
“当然,不知道多少次了。”对着瞄准镜的蓝色眼眸瞥了李哲一眼,“你想问什么?”
“我只看了一半,里面已经开始提到他在南沃丽亞的战斗……”
“那又怎么样?”白羽雪的声音明显变得冷淡,“愚蠢的地方,根本就不该发生的战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自从看了你父亲的描述,我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DL和南沃丽亚环境,还有部队和共同体陆军设定上的相似。”
白羽雪并没有马上回答,李哲知道这短暂的沉默意味着默认。
“基于现实历史设计游戏并不罕见。”
“的确,但为什么是南沃利亚?”
“也许因为那是共同体近半个世纪以来唯一一次场战争。”
“但你恰恰听见了你父亲的声音。”
“是啊,你还听见了那个不知名女性的声音呢。我知道很奇怪,但这正是我们会在这里的原因吗?也许这个鬼游戏有某种读取我们记忆的机制,谁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空气中漂浮着被光线照亮的尘埃。
“关于你父亲的笔记最后一页上的画,你知道背后的故事吗?”
“够了,看来目标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白羽雪合上镜头保护盖走出房间,李哲追上时她已经把自己裹进睡袋,扭动着虫茧似的身躯转向一边已经露出残砖的墙壁。李哲静静地盯了她一会,不紧不慢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装备,靠在着落漆的门框边盘腿坐下。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破洞中射入,把他的脸庞照的通红。
“我们都知道你现在这样肯定睡不着。”李哲伸出五指分割光线,“是我太莽撞,没有想过你的感受,但你或许需要把它纾解出来。”
“对不起,我跟你很熟吗?”
“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搭档?”
“但那只是因为我们暂时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罢了,我根本不了解你,你对我也一样。”
“我不介意任何问题。但你有给过他人了解你的机会吗?”
“如我所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让我知道。”
蜷成一团的白羽雪突然翻过身直望李哲的双眼。
“你爱程忻吗?”
“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恰恰如此!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别人提出的‘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也一样。”李哲愣了一下。
“不,我不爱程忻。而且我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价值。”
“撒谎。之前问你的时候还说不知道。”
“喜欢和爱又不一样。”
“我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不管是不由自主的关心,相聚时的喜悦,还是在不清不楚这点上。”
“当然,当然,原材料都是盲目的想象,记忆的扭曲,虚妄的期待,相差的不过是那一点狂热,还有腺体的温度。如果有朝一日我会因为程忻而不愿去死,那我大概才会说自己爱上她了吧。”
“……奇怪的标准,”她又扭过身子转回另一面,“你有见过你妈表达对你爸的爱意吗?”
“几乎从来没有。我母亲而很少提起他丈夫,我对他也只有模糊的印象。没有什么情感流露,我们都只是默默做自己各自的事,回想起来总给我一种作坊的印象。”
“是吗?真难想象……我爸不在的时候,我妈一直在我耳边叨叨他有多么多么优秀,他们的相遇多么多么浪漫——简直还像是小女孩一样。当他那个样子从南沃利亚回来,她又变成一个疯狂的保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她总是说,将来我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我会愿意为了他做好放弃一切的准备,就像她一样。她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我爸的家族因为不能接受他们结婚,给了家里一笔钱之后就断绝了关系,而她一直以此为豪……也许你是对的,这只是一种疯狂,有些人也许本不该相遇。”
“你是为了你母亲才学的芭蕾吧?”
“不如说我在家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她又恰好是芭蕾舞演员。”
“你好像不是特别喜欢它。”
“只是一个保留下来的习惯,仅此而已。我从小都只在家里跳舞,我妈唯一在乎的只有我爸喜不喜欢。”
“那为什么会在柳泉市立加入芭蕾舞社?”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拜托,我还有作业要写。”
李哲耸耸肩,红光已经抬升到眉间之上。他爬进自己的睡袋,从内部拉上拉链。
“我们现在够熟了吗?”
“不够。”
好吧,李哲想,会够熟的。
*
“卫兵的数量还有巡逻的密集程度明显增多,大概就是今天了吧。”
白羽雪的面颊贴在步枪托板上,见坐在一旁的李哲许久没有应声,瞥了一眼,又追问一句。
“刚刚说到哪?你去戏剧社面试演员,要从一个纸箱里抽题目?”
“我抽到一场对手戏,大概内容是吵架,具体是吵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跟我搭戏的是一个高年级女性社员。”
“嗯哼?”
“那就吵架咯,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做的,但是就在听到社长喊开始的那一刻,我这辈子所有的愤怒都汇聚起来,好像胸膛里突然烧起一把火,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
“先等等,你当时也跟现在一样整天看上去这么有忧郁气质吗?”
“大概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别吧。”
“你就没有尝试过让自己开心起来?比如,打打游戏?”
“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是尝试加入戏剧社倒可能算。”
“你继续说。”
“那段戏没有演完,因为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跟我搭戏的学姐已经开始哭了。我一开始以为那是计划好的一部分,后来坐在下面观看的社员都上来安慰她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围在她身边,挤出一句道歉。而社长则把我拉到一边,赞叹我多么多么有表现力,连他都给差点吓到了。他极力欢迎我留下,还担保我有担任他们新年度大剧主演的能力,我故意给他留了个错的号码,就再没联系过。”
“你觉得自责?”
“不,恰恰相反,我在那次面试里感受到极度的愉悦——一种不需要做自己的解脱感,以及隐藏在仪式后的安全感。我清醒地意识到那些恶意和凶狠,还有其他一些舞台剧需要的激情和狂热,都完全可以是出自我本身,但却在观众的注视下以一种无害的迂回重新拼接起来,并且得到足以麻痹自己的认可。”
“听不懂。”
“芭蕾中也有戏剧的成分吧,你在跳舞的时候有没有体验到一种,自我的消解?一种解放感,因为太过专注于行动,便连是自己在主动做某件事的前提也都忘却,就好像变成一滩水,毫无反抗地被重力拉向地面。”
“从来没有。我只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动作,脚尖的位置,臂展的角度。跟吃饭喝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别。如果你那么开心,为什么要退出?”
“因为他的话让我意识到如果留下的话就要被很多人看见,而我那时还幼稚地认为大多数人不会把半个小时前看到的东西抛到脑后。不过你应该很适应那种感觉。除了芭蕾舞天才之外,蓝色眼睛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
“我当然知道现在很多人说我很美。可你要是以为与众不同的外表带来的只有好感,大错特错。幼儿园和小学的孩子还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同在他们眼里只等于异常……还有别叫我芭蕾舞天才。”
“如你所愿。”
“除了戏剧社外你还有参加过别的活动吗?”
“纪律秩序委员会。”
“认真的?”
“嗯,我本来也入选了,但是后来发现他们完全不如我想的那么冰冷高效,再加上我对规则本来也并不那么热情。”
“你总不是每天回家倒头大睡吧。”
“我有时候会写点东西。如果能睡得着的话……”
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李哲的胸前一痛。
可能吗?
“……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象你写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因为你几乎从来不用好词形容自己。”
疼痛越来越剧烈。
“过去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而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得去喝点水。”
李哲起身从观察位置上离开出到走廊,尽管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口干舌燥。
一想到连这种心境所引起的生理不适也能模拟出来,他不由得又感叹起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游戏。
他拿起水壶抿了一口,转身正打算回到位置上,一只黑色的手套突然抓住了他的前臂。李哲愣了愣,眨眼间顺着这只手望向它的主人,当他看见先前程忻形象穿着的那件黑色长衣,心跳瞬间加速,可当他再看清兜帽下那幅面孔,手中的水壶已经打翻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
被寒意吞噬的李哲下意识想向后退,可抓紧的手臂丝毫没有被放松。
“是你吗?伊铃……伊老师?”
“闪开!”
一道闪光跃过李哲肩头,白羽雪猛地刺向黑衣人。李哲只感到手臂被松开,再回过神,黑衣人已经向后一跃稳稳站住,胸口明晃晃的插着那把匕首,血漫开一片。
“我很想知道,”对峙中的白羽雪眼睛死死地盯着黑衣人,“为什么遇到你之后,这种敌人出现的概率就直线上升?而且好像一个两个都和你有关系?”
“敌人?”李哲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她还没有表现出恶意。”
“根据之前的经历,我不这么认为,”白羽雪眼见黑衣人拔出自己胸口的匕首握在手中步步逼近,“如何在游戏中解决死不掉的敌人?”
还没等李哲开口,她已经从身后拔出后备匕首,自问自答着迎面而上。
“只有再杀一次,看看它是不是真的不会死了。”
同一时间,李哲也作出判断,既然之前的程忻不是真正的程忻,那眼前的伊老师也更不可能是现实中的已故之人。
事已至此,他的立场再明显不过。
面对着两人刀光剑影,李哲刚拔出手枪,又突然想起自己正潜伏于身处敌占区的事实,便从包裹里翻出消音器,手忙脚乱地拧上枪口螺纹。再回到走廊上,熟悉的一幕正在上演——已经受伤的白羽雪被压在地上,刀尖逼近喉咙,但对方即便还在流血,也丝毫没有变得虚弱的迹象。
“拜托,”白羽雪声嘶力竭,“别再来一次了。”
李哲抬起手枪,三点一线。
射钉枪一般的放气声在走廊里回荡。
那座身躯轰然倒塌。
李哲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又回过神,冲上前将白羽雪扶起靠在墙边,她的手臂上好几处划伤都淌着血。李哲取来纱布和止血带开始包扎,白羽雪就突然抓紧他的双臂。
“你是怎么办到的?”她痛的龇牙咧嘴,“我捅了她好几刀都跟没事一样,而你却一枪就把她解决,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
李哲无奈地转头望去,伊铃,或者说有着她外貌的黑衣人面颊上的伤口清晰可见。正当李哲又陷入踌躇,肩膀上一阵猛摇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好了,先别想这么多!快扶我起来,车队就到了,我们必须狙击!”
李哲低头看着白羽雪,即便注射了止痛剂,此刻她的整个身体还在哆嗦着。射击手上的绷带还在慢慢渗红。
“可是你现在这样要怎么握枪?”
“我可以在观察位置上计算射击参数和调节器械。”白羽雪咬紧牙关,“你来进行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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